“哦哦,这不是小埴嘛,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可惜,仍然有不识眼色的人来打扰。也许是父亲老友的中年人猛烈拍着久川埴的肩膀,一点也不为人体脆弱的骨骼着想。
他浮夸地恭维着:“许久不见,真是才貌双全呀,你的父亲看到你这幅模样,在天之灵一定也会欣慰的吧!”
……看来这叔不仅不会读空气,情商也很堪忧啊。久川埴被他拍的快要吐出来,竭力维持住悲恸的表情,在心里默念十遍语言中枢障碍病症的可能表现,这才堪堪抑制住杀意,只是尚未编排好应付奉承的客套话,就听另有人替他解了围。
“这位叔叔。”来人似乎很年轻,大约规培生的年纪,长相英俊又亲切,一看就很容易在门诊受欢迎。
他捧着一束百合花,不动声色地隔开中年人与久川埴,体贴地说:“我想青田小先生现在更想一个人静一静,毕竟刚刚经历了这样的事……与其在这里打扰,不如和我一同去为青田老先生献花。”
很快中年人就被半强半情地拖走了,于是久川埴再次回到一个人的思绪里。他很确信今天心情不好,行事更容易冲动,也更显得危险。
而这种危险恰恰是不该出现的普通人的聚会里的,所以久川埴心知肚明,今天他的状态根本不适合社交。他本该多想想手头灰色交易的流水或朗姆不动声色的针对,但不论如何都很难忽略不远处的棺椁——那里面没有遗体,只有一抔灰烬,青田诚一郎亲身上阵将自己炸成了烟,反倒帮久川埴剩了火葬的费用。
不过,他倒也不缺这些。他苦中作乐地想,蜜勒米尔全面接手了组织在各医院的下线,自然也承接了那些不为人知的灰色生意,久川埴一点也不介意分拨其中部分,用以赡养某人的后半生……
“青田君,我打扰你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久川埴的思绪,他应声看去,方才见过的年轻规培生不知何时又折返,正礼貌地向他伸出手来。
“初次见面,我是新出智明,东都大的医学生,也算是令父的校友呢。高中时一直很敬仰青田教授,也是因此才报了东都大,没想到后来造化弄人,根本没机会听他的课了啊……”
他露出些遗憾的表情,眉眼间满是独属象牙塔的纯粹。久川埴对这样的青年人很有好感,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了起来。
“毕竟父亲不久后就选择辞职了,如果你能找到他工作的社区医院去,他大概会很乐意教授你些东西吧……”
“不会打扰吗?”
“我们搬家的最初那几年,爸爸早几届带的学生还常来拜访呢,但后来似乎就不怎么来了。”
“……啊,抱歉。”新出智明果然是个单纯的好人,后知后觉想起与孝子谈论亡父的冒犯,居然还如此诚恳地表达歉意。
久川埴便笑了起来:“没事,我不介意和谁聊聊他生前的事,有一种,他还没有过世的错觉。”
“……毕竟,自留学以后,我也很久没有见他了啊。”
他半真半假地撒谎,谨记自己的人设,抬头看见眼前人变得越发内疚的表情,唯有在心底默默叹息。
新出智明拍了拍他的肩——用十分温柔且良善的力道,他手心的温度几乎烫到久川埴无法呼吸。他微微垂下眼睛,注视脚边滚落的、从棺木中满溢而出的盛放的百合。
那是男人生前最爱的花。
在久川埴幼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相信自己是生活在普通家庭的幸福小孩,父亲在医学院任职,母亲也事业有成,到了四岁那年,家中更是添了一只鼹鼠似的妹妹。年纪稍长一些后,日常的娱乐就是和父妹一起玩打结比赛,莉莉的小手总是握不住线头,耍赖似的开始哇哇大哭,每每这时青田诚一郎就不得不去安抚她,所以类似比赛的赢家总是久川埴。
他曾以为生活就该这样平稳愉快地进行下去,直到十岁生日那天,他在家里见到那个男人。
那天的朗姆——那时他还没冠上这个来自他父亲的名字——就像今天这样,从玄关乍泄的日光里,背着光走进来。
他一席黑衣,衣襟口袋里插着一束新鲜百合,醒目到像是讽刺。
久川埴眯起双眼,猫似的瞳孔警觉地盯上眼前的男人:
“胁田……先生,我倒是没想到,您也会来。”
“骤然听闻这样的消息,吾辈也实在是悲伤不已。”朗姆做作地脱帽示意,看得久川埴忍不住直皱眉,“青田先生如此重要的葬礼,我本不该迟到的。”
“忘记了您的邀请函,的确是我的疏忽。”久川埴礼貌地颔首,言辞却很不客气,“毕竟先生您贵人事忙,对没有价值的人事,向来不愿意费心呢。”
“没有价值,怎么会呢?”朗姆低下头来,那只义眼反射着冰冷的光。
久川埴似笑非笑地回望他——他们都心知肚明,在朗姆眼里有价值的从不是他或者父亲,应该是“蜜勒米尔”这一代号本身才对。
他对朗姆厌恶的根源就来自于此,这是个贪婪、吝啬、精明至极的商人,从久川埴第一次见他,就被一颗糖果骗得睡过生日起,就相信此人一定是青田全门的丧门星。
自从那日他被父亲放进了家门,青田诚一郎医生很快便被爆出医疗事故的丑闻,因而引咎辞职,母亲也因此和他离了婚,他们和莉莉被迫搬去埼玉县不起眼的社区里……
青田诚一郎是个傻兮兮的的男人,他不仅不知道那则丑闻的背后满是朗姆的手笔,更是就此兢兢业业地在组织里卖命几十年,在污泥中目睹的每件惨案,都足以让这个懦弱又胆小的男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每一天他都在经受良心和道德的拷问,但他的优柔寡断又让他不忍在子女和正义上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