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夜未眠。
久川埴想,他应当愤怒,但似乎也没什么好惊讶的,组织既然能把孩子们像小狗一样扔进铁笼里任由他们彼此厮杀,似乎也该做出让儿子弑父投诚的恶事。
他拨了两个电话回家,都是忙音。不过他也不知倘若接通了又要说些什么,难不成要假惺惺来一场感人肺腑的道别么?久川埴窝在沙发里,将自己缩成一团,浑浑噩噩地等待天亮。只是清晨似乎也不意味着什么,作为组织内半公开的安全屋,饶是晨曦足以照破黑夜的光,似乎也不能拿满屋的监听和监控如何。
“……蜜勒米尔……”男孩发出梦魇一般的低语,像在念叨什么摆脱不了的诅咒。他喘息着,应激似的颤抖,终于在手机铃响的第三次骤然惊醒过来,颤颤巍巍地摁亮屏幕,上面是三个未接电话。
两个来自波本,一个来自苏格兰,还有一条短讯来自琴酒:
「干得不错。——g」
久川埴手一抖,手机应声砸在地上发出巨响,他甚至无心去捡起来,急急忙忙地打开电视,满腹的预感就要成真——
访谈节目中的女演员还在歌舞升平地嬉笑打闹着,在那位名为“久志爱美”的年长女星端庄的微笑下,日常繁多的凶杀案件们只配得到最底端的一行字幕:
“昨日夜间十一点,埼玉县青田宅突发大火,无人生还,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久川埴顿时觉得头晕,恐怕连琴酒在发来鼓励讯息时,都要不免感慨他行事作风之果断。
几次剧烈的喘息后,他倒是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给自己倒来一满杯温水权当充饥,而后披上外套就出了门。
久川埴的目的地很明确,脚程也不慢,成功搭上那列驶往琦玉县的新干线,从车站出来时,扑面而来的阳光却一时让他辨不清了方向。
——从污泥里生长出的人无缘于接受阳光和雨露的恩泽,这是久川埴自小便明白的道理。训练营培养出一届又一届麻木不仁的刽子手,包括久川埴,他本以为自己与他们多少有些不同,时至今日才看清自己同样双手沾满献血。
他慢吞吞地走,在过分明媚的光线下,觉得无所遁形。他很肯定青田宅的火灾绝非组织的手笔,却不能保证逼死父亲的杀人犯中没有自己,因为这是是人人欢欣的结局,那位确认了他的忠诚,久川埴获得了信任,“蜜勒米尔”的名字将重获重用……
所以,这是对的。久川埴想,因此他不会探究心底涌出的酸涩的苦楚从何而来,这是组织永远不要求他掌握的东西。他只是本能地贪恋家人的温馨,并本能地觉得难过,像一头未曾开智的懵懂小兽。
跌跌撞撞地,走回曾属于他的那间乌托邦废墟。
两层高的别墅被烧得焦黑,灰尘满天,警戒线外站满好奇围观的群众,久川埴在其中并不显眼。他拉上兜帽,一言不发地听后排的两位老大妈抱怨着“这下蹭不到青田医生的免费门诊了”云云,再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近两年父亲退居二线后,是越发善心泛滥了,大抵是自认前些年在组织做了太多亏心事。但善恶不是能就此相抵的东西,所以久川埴向来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
他们都救过了些罪无可赦的人,这些人又杀了些普世意义上纯粹的好人,早就注定下地狱了。
……说不定他们父子未来能在地狱来场感人肺腑的重逢呢?久川埴不无讽刺地想。
只是……莉莉,那是个连路边喂养的流浪猫失踪都会哭泣的姑娘,她本该有正常且幸福的家庭,而非一次一次为没用的兄长父亲操心。
久川埴脚步一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一间店门前。位于青田宅附近的拉面店,莱伊不日前刚带他来过这里,莉莉曾经疯狂地爱菜单上的经典豚骨拉面。
“……哥?”
久川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随即一个毛绒绒的身影猛地凑上前来。
一只巨大的毛绒针织帽挡在久川埴眼前,一副平光眼睛遮住了半张脸,同样毛绒绒的围巾埋住另外半张——但久川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恍惚地叫出她的名字:
“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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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川埴四处确认了房间内无监听设备,重重地拉起窗帘,挡住外头照进来的一切日光。他拿起电话准备呼叫客房服务,眼看莉莉已经因为一晚的奔劳困顿地倒在床上,又叹息着挂断。
莉莉昨晚想必过的很不安宁,断断续续做了许久关于烟和火光的噩梦,再睁开眼时,看见坐在床头的久川埴,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
“哥。”她睡饱了,这才觉得身体又冷又饿,将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些,“你在看什么?”
久川埴没有回答。他举着一份文件在读,是组织在搜查课的线人传出的调查报告。目前为止,警方对青田宅的火灾起因已有推断,已有产品事故前科的烤箱公司承认为此事负责,现场发现尸体均不剩dna检测价值,搜查人员从大门监控上推断,青田一家均已遇害。
青田诚一郎和青田莉莉的档案都被标注上死亡。那个男人将一切都策划得妥当,只有一双子女被蒙在鼓里。
莉莉从没见过哥哥如此严肃的表情。他注视莉莉狼吞虎咽地将半盘意面卷起来塞进嘴里,腮帮鼓鼓囊囊的像只小兔。
“莉莉,”久川埴突然开口,“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嗯?怎么突然这样问……”
“比如说去医院学习,或者烘焙师,你以前不说还说,想去流浪动物救助中心打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