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慈安探头去看沈府宅子里的灯光,瞧着好像是比街灯更亮一些。
她走之前问林胜男,“你跟思同哥哥什么时候结婚?要记得请我来吃喜酒。”
林胜男却说:“我没有非要嫁他,嫁人生孩子,就像是鞋上套鞋,脱了外鞋,里头是白绫袜,脱了袜子,里头才是裹着小脚的小鞋,里头满是生蛆龃龉。我一个人,也是可以的。”
周慈安感叹,“你读书习字都这样厉害,讲大道理也让人如此爱听,我真佩服你。”
周慈安回了周宅,同家里人一顿闹,说什么也要再去女中接着读书,预备还要上大学,志向高远得紧,周光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周宝尧先呵斥住她:“上什么学!宋劭文等着娶你呢,你去读书谁来嫁他?!”
“白城有的是好姑娘,还缺了我一个不成?”
“你胡闹什么!”周宝尧的脸色难看得很,“少帅刚把城西的田税也交给我来收,这里面多少利害关系,是由得你一个丫头片子胡闹的吗?!”
“你是嫁妹妹还是卖妹妹?!”周慈安也生起气来,想起“周大害”的事,口不择言起来,“你欺凌弱小、坏事做尽、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周宝尧一个巴掌就甩下来,清脆响亮,打得周慈安耳朵嗡嗡响,“我是你亲哥哥,你怎么敢这么咒我?!”
周慈安眼泪鼻涕流了满脸,一口气没上来,喘症又犯了。
少帅府。
晚饭时间刚过,少帅府就消停安静下来。宋劭文正洗漱准备休息,谁知副官着急忙慌地跑进来。
“少帅!周小姐今日闹着要去上学!”
宋劭文头也不抬,“要上就去上,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也值得闹?”
副官有点犹豫,“她……她还说不要嫁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这下宋劭文脸色终于变了。
一刻钟,少帅府的汽车就出现在周宅门口。
周宅的丫头婆子们早就识得这位未来姑爷的模样,一路引到小姐房间。
宋劭文在屋外轻轻敲了两下门,里头没人应答,他便自行推开门,引入眼帘的是周慈安背对着门口,肩膀一抽一抽的,正在啜泣。
“你妹妹这个病,早晚是要死的,你跟她计较什么?”
周慈安吃过药后装睡,万万没想到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背着自己对兄长说这些,思来想去,仍是伤心极了,哭得梨花带雨,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宋劭文坐到床前,拍拍她的肩膀,这会子周慈安才终于回过神,揉揉眼睛,看清来人后惊得恨不得从床上弹跳起来,“少……少帅?!”
“怎么哭成这样?”宋劭文颇有些无奈,“嫁我不好吗?”
还没等周慈安开口说些什么,周宝尧先冲过来抢白了,他本也回房要休息,但得了婆子的信,跑得比马儿还快,生怕妹子不留神说了什么错话惹得少帅不高兴。
“少帅,”周宝尧大口喘着气,“慈安她小孩子闹脾气,在家里撒娇罢了,您还亲自跑一趟,太兴师动众了。”
周宝尧自小就是个霸王,便是在父亲面前,周慈安也没见过他如此低声下气的样子,如此她便也生了惧意,只是有些东西实在想不通,便大着胆子多了一句嘴:“《女诫》中说‘女子之道,守正待求,不惟从一而永终,已须待礼而正始。命之不谷,时与愿违,朱颜无自免之术,白刃岂甘心之地?然而一死之外,更无良图,所谓舍生取义者也。’若是有一日你死了,我是不是也非得去死?”
周宝尧气不打一处来,“什么丧家玩意儿说些屎尿屁的话儿,沈家院子就是个魔窟,每回去了回来都得发会子疯……”
只是宋劭文听完竟然笑了,“怎么?怕死啊?”
周慈安见他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又大着胆子继续说,“不是怕死,只是我年纪轻轻还不想死。”
宋劭文:“我记得《列女传》里面有个情节,是有个女子为蟒蛇所吞的父亲殉葬……”
宋劭文话还没有说完,周宝尧“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少帅,慈安小孩子乱说话,你千万不要跟她计较。”
宋劭文示意副官把周宝尧扶起来,话却继续对周慈安说:“同你开玩笑,我若死了,你可改嫁。”
旧梦4:红烛烫夜天
没过多时,周慈安还是嫁了。
在白城,统辖一方的军阀少帅成婚,也算得上一桩美事,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周慈安给金陵的沈思同去了请柬,邀他和林胜男来参加婚礼,沈思同不来,林胜男也不来,但林胜男回了一封简短的信:
慈安,你是我的朋友,可是我没办法祝福你的婚姻,请原谅我。
周慈安母亲早亡,父亲娶的姨太也不长命,家中没有女眷,周宝尧便在鸣春院找了个姑娘,带了两本图册过来教她。
那姑娘周慈安见过的,正是那回嚷嚷“你要是周慈安,我就是宋少帅没过门的媳妇儿了”的碧柳。
周宝尧给她两个大洋跑这一趟,她坐在一侧嗑瓜子,周慈安看了一下午图册,满地都是瓜子壳。
“竟还真是你个丫头片子嫁了宋少帅,同人不同命啊。”碧柳摇头感叹。
周慈安想起什么,也张口问她点东西“宋劭文很常去你们那里吗?”
“常来,他爱点翠竹,我们那儿头牌。”
“翠竹?”周慈安有些奇怪,听着不像妓馆姑娘的名字。
“你也纳闷是不是?”碧柳来了兴致,“非说什么翠竹是清白、正直的化身,干我们这行,不就是当婊子么,立什么牌坊,也不怕玷污人作家的好文章,也不知道为什么,男人就吃这一套假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