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有取字?”
“小字兰幽。”
“女子许嫁,笄而字。秦姑娘可有许人家?”
“尚未婚配。”
我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答得十分耐心,心里却十分无语:问这么详细,你有本事把你的真名说出来,待我好好试试你。
“林公子可是真的林云?”
云陵敛目一笑,风度翩翩,宛如高山流水,气度不凡,“自然。”
自然个鬼啊自然!我咬紧后槽牙,骗子!
“可曾娶妻?”
“未曾。”
骗子!
我停下脚步,直截了当开口,“我听说当今的七皇子殿下云陵,驻守西北之时,帐中有一名美艳胡姬,时常侍奉在侧,七皇子甚至还为她,挥军向北,灭丹定,破敌万千,英雄美人,一时佳话。”
“兰幽小姐很聪明。”他笑得愈发神秘莫测。
“尊如是我十二暗影卫之一,前几年,朝中大臣时常找些托词要往我府中或者帐中塞人,不胜其烦,便让尊如跟着以绝悠悠众口,我与她……”
云陵停顿一下,招招手示意我附耳过去,我不明所以,却很想听他说完,便如是做。
“清白得很。”温热的气息贴着耳沿,实在叫人半边身子酥麻得紧,因此话音刚落,我便匆忙推开云陵。
“知道了知道了!”
“秦霜!”他在后面一边叫我一边快步跟上来,鹊儿下意识也要跟着,却被陆典拉住,“有点眼力见儿,我请你吃糖葫芦。”
云陵口中,此番来金陵,为的是创办女子私塾,好叫天下女子,皆有读书识字,明理晓义的机会。
我闻言甚是吃惊,如今人间,还是程朱理学当道,对女子的束缚比之前朝尤深,此番变革实乃大刀阔斧、经天纬地。
“你此话当真?”
“自然。我此来金陵,自京中一路南下,走访了百余私塾,如你这般,以男装入学的女子,不在少数,说明女子私塾有需求,有需求自然有开办的必要。我有意回京之后,先在京中创办第一所女子私塾,试行半年,看看效果,再在全国推广。”
我情不自禁鼓掌,“七皇子殿下果然有大志向。”
“哎……”云陵赶忙制止我,“林七,林七。”
“噢噢,林公子虽是男儿之身,却愿为天下女儿谋福祉,实在是我辈楷模。”我漂亮话还是十分会说的。
“不知秦姑娘对女子私塾所习经文可有推荐?”
这下我眉毛狂跳,可是问倒我了,四书五经,我只草草读过一遍,主要还是跟着司命老儿看话本子习的字,这些正经人口中的杂书亦是十足情义,侠肝义胆,好看得紧。
我仔细琢磨了一番,试探性开了口,“《金瓶梅》?”
云陵闻言大惊,连忙上来捂住我的嘴,“秦霜你?!”
“干嘛?你没看过?”
我见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由得继续道:“这天下女子常被《女德》训诫,三从四德,夫为妻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入了什么高门大宅以为从此无忧,却不知内里亦是污臜事。”
“西门庆也叫高宅大院?”
“看跟什么人比了。七皇子殿下。”
“嘘。”云陵恨不得继续上来捂我的嘴,被我一个错身巧妙躲开了。
“天下女子若是都能看透这般世情,怕是不会再执着于府宅之事,天高海阔,大可以思考所求所愿。这天上人间,宛若一个巨大的金丝罩,世人犹如麻雀总也逃不出这富丽堂皇的牢笼,就算死,也是金丝罩上一具枯败的尸体。而人人所求之事,我偏不想要。”
“你倒是通透。”
“所以你当真没看过?”
“……看过。”
“那你最喜欢哪一回?我最爱李瓶儿死的那一回,跟快死的人能说些什么呢,左右都是些打发话,求自己一个心安些,哪管人家真的怎么样。潘金莲死的那里也好,剜心掏肠的,武二是当真恨她,所以我后来看到一些其他话本子写武松对潘金莲有情义的,都觉得一是胡诌二是当真心软,兰陵笑笑生多狠心,好像合该如此似的。”话及此处,我想到云陵原身亓官郝的际遇,便不由自主多了句嘴,“林七公子,你可有恨过什么人?”
林七笑了,一派和煦天高云淡,“我能恨过什么人?恨我的人怕是多些。”
我觉得他说得在理,“你镇守边关,杀了不少人,丹定一役甚至屠了满城,尸山血海累积成这功名,也不知道晚上睡不睡得着觉……”
“打仗就是会有流血牺牲,保家卫国,为的是‘忠义’二字,是我选这条路,护住大胤百姓,若真有冤魂作祟,便冲着我来,我一人扛。”
我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亓官郝此世,杀孽颇多,却是道心坚固,不可动摇,果真是紫薇之象。
“秦姑娘年方二八,洞明世情却颇为老辣,不曾有过女儿心肠?”
“女儿心肠,大抵也曾有的,但是林七公子,我与你讲实情,我活得比你想象的久得多,从前认识一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她的结局很不好,死的时候只有一床烂褥子,她的丈夫在外头赌钱,花天酒地,可他们曾经是如此相爱,为了彼此众叛亲离。可见世间事,到后头都是那样,没什么好执着。”
云陵不信我说的话,觉得我在装老成,“你多大年纪说这些。”
我能同他讲我已经一千来岁了吗?!自然是不能,便只能不动声色岔开话题,“林公子,若是有一日你发觉自己有一个恨了很久的人,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也要同他拼得你死我活,不妨记得我这句话,人世纷扰,多是虚妄,情欲爱恨固然,有朝一日总会偿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