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姑娘没读过书吗?在名门闺秀云集的地方,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可谓不恶毒。这简单一句话,极有可能断了黛玉将来嫁给豪门佳公子的前程。但凡家世出身好,自身才学品行又高的公子,谁会娶一个没读过书的姑娘呢?
春山和雪雁听了,立刻对史湘云怒目而视。也就是史湘云乃是贾母的娘家人,方才听人介绍的时候,春山和雪雁留了意,才知道这是史家姑娘。但是两家既无冤仇,也没来往,甚至因为贾母的关系,还连着亲,好端端的这位史姑娘坏自家姑娘名声做什么?
黛玉倒是八风不动的坐着,没打算嫁人,对这等名声黛玉毫不在意。她倒是希望这些闺秀们多说些,好借此判断帝都各家对自家的态度。
别看这是闺秀交际的场合,越是豪门闺秀,越是自小被教导为家族利益服务,能带来这种场合的女孩子,没有一个是平庸的。无他,资质太差的女孩子,到这种场合,或是丢脸带累家族的其他女孩子;或是得罪人而不自知,都是不美。所以这些闺秀,至少对自家的立场了然于胸,不经意见流露的态度也或多或少代表其家族的态度。
至于湘云的话,前世湘云能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比戏子,今世说出这样的话,黛玉一点不觉得意外。
黛玉没说话,明月郡主也看不下去
了。明月郡主自幼养在林清名下,林如海算来是她舅舅,黛玉是她表妹。自家表妹被人当众如此说嘴,明月郡主脸上能好看么?
“这位姑娘是哪个?尖酸刻薄,这可不像读了书的姑娘家该说的话。”明月公主淡淡的道。这话直指湘云的教养,不可谓不毒了,但偏偏是大实话,在场的别说闺秀们了,就是各家带来的丫鬟,哪个不是人精呢?湘云的言外之意,各个明白,不过是明月郡主将话挑明了。
史湘云原本是笑着说的,明月郡主这话一出,湘云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就是和史湘云同来的几个史家姑娘也觉面上无光。
十三公主见状,出来柔声对明月郡主道:“明月,史姑娘向来心直口快,不过随口一问,你何必这样说她?想来史姑娘也是无心之失。”
十三公主年岁和一众女孩子差不多,但她辈分比大多数人高,明月郡主还当称她一声小姑姑。明月道:“小姑姑说得是,今儿好好的日子,何必扫兴。”说完,又瞥了方才闲话的几个女孩子一眼。显是责备那几个闺秀无端生事的意思。
黛玉依旧神色丝毫未变,一副不卑不亢、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这一众闺秀拌嘴,她反倒是个看热闹的一般。倒是身旁的春山和雪雁虽然不好插嘴,也暗暗着急,不知道姑娘打的什么主意。今儿这样的场合,林家姑娘断不能让人耻笑了去。
水澜在
众人当中也没出声,她前世见过林姑娘一回,当时的黛玉身子羸弱,偏生天生风华绝代,一身病气难掩其光华。今生初见林姑娘,比之前世早了好几年,林姑娘身上还带一股孩气,但其容貌气度,竟是比之前世更盛。
水澜心下狐疑道:这林姑娘莫是被什么妖孽鬼怪上身了吧?前世的林姑娘虽是身子不好,却是一身才气,正是因为自家兄长在贾宝玉处看到了林姑娘的规格诗作,慕其才气,才有心纳她作妾。
前世林姑娘是个病美人,心气却高,宁死不肯为妾,后来生生绝食而死了。但是其才华品貌却做不得假,断没有不会作诗的道理。怎么今世如此场面,这林姑娘宁愿当众受辱,也不肯作几句诗去了众人疑虑?
想到此处,水澜又向黛玉瞧去,因为心中有了黛玉是妖孽的怀疑,越瞧黛玉那美得不真实的容貌,那淡定从容的气度,越觉得黛玉邪门。水澜被自己吓得倒退了一步。
黛玉口中没说什么,水澜的神色变化却落在黛玉眼里。黛玉知道水澜是重生的,但是好端端的,水澜怎么突然跟受了惊吓似的。
十三公主制止了明月郡主替黛玉出头,明月郡主也趁机敲打了生是非的人,若是双方就此作罢,此事说不定就算揭过了。
但是湘云的秉性跟前世当真一点未变,前世她自己将黛玉比了戏子,宝玉劝她,她还觉得是自己受了委屈,气
得什么似的要家去。如今被明月郡主当众说了刻薄,湘云哪里服气。
但史湘云可不是什么单纯善良心直口快的人,或者说,她的心直口快分人。对明月郡主,史湘云知道避其锋芒,对一直不肯作诗作画,还想逃去寻贾敏的黛玉,史湘云认定了她是没有真才实学的逃避,对自己有的是自信。
于是,史湘云开口道:“是我唐突了,林姑娘书香门第,想也不至于。若不,林姑娘也同我们一起联诗吧,完了我给林姑娘赔礼。”
史湘云才思是有的,今儿在一众闺秀中算年纪小的,但是联句却算得上多的,且她的诗格律工整,意境不俗,今日颇得赞誉,在许多闺秀中大出风头。原本一场牡丹宴上风风光光一个人,因为明月郡主一句话,大失脸面,岂能不找回来?
史家对姑娘们的培养颇为用心,除了教导她们读书上进外,也教导她们待人接物。京中贵女们的出身来历,品行才学,史侯夫人都会跟家中几个女孩子说。湘云也知道之前林家办宴会,皆传林家女擅理中馈,林家三个姑娘颇得美名。但是你能打点家中琐事俗务,你会琴棋书画这些雅乐么?
黛玉抬眼看了一眼湘云,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怎么前世今生都对自己抱有敌意。“这些年,我们家确然没有单聘西席教导我读书,原是父亲给我启的蒙,后来不过是自己随意看些书,不懂的请
教父亲。细究起来,确然不曾正紧上过学。”
黛玉回京之后,自然打听过京中诸事;父亲升任尚书之后也颇做了几件大事,自家什么情况,想来京中许多贵族也知道。自家不曾聘请西席,自己从小打理中馈这些事,知道的人想来不少。黛玉索性大大方方的自己承认了,省得自己用话术揭过去,反被人挑了虚荣说谎的错处。
再说,黛玉只承认了没有聘西席教导,可没承认自己胸无点墨。
黛玉如此坦然,不但湘云一愣,许多贵女也都吃惊不小。探花郎之女承认没有请正紧先生,也是件怪尴尬的事,难为这位林姑娘居然没羞死。
“这也无妨,只要林姑娘能做出好诗,有没有另聘先生有什么打紧?”湘云假装大度的道。湘云确实不喜欢黛玉,除了黛玉天然一段美貌让人不由自主的将目光落到她身上之外,还因林尚书清积欠的事,也叫史家赔了一大笔银子。
自然,因为清积欠而恼了林家的人家很多,只是这许多人家的姑娘见有湘云冲在前头,就乐得看戏罢了。心中还是暗暗期待黛玉出丑的。要叫众人评判,黛玉现在的处境已经算是颜面尽失了,只是这林姑娘年纪不大,脸皮倒厚,竟是脸上神色一直很自若。
就是春山和雪雁好修养,也不禁有了怒色。元春站在十三公主身后,心中有一丝快意。她是恨林家的,当年,林家将二房送的
礼物,原样退回,又不肯给她谋瑞郡王侧妃的位置,元春就自觉被伤了脸面,对林家颇有不满。
后来,母亲先是与父亲和离,后又下狱;接着舅舅也下狱了,偌大王家就此在京中豪门贵族中除名。这一切,都与林家有关,在元春心里,林家就是化解不开的仇家了。她一介女子,不能将户部尚书怎么样,但今日见了户部尚书之女如此被人奚落,元春是快意的。
只是,林家那丫头脸上一副混不在意的神情让元春这份快意大大的打了折扣。凭什么她丢尽脸面,还能这样从容;凭什么她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处变不惊?
元春暗暗咬了咬牙,心道:我看你能装模作样到几时?这样一声不吭,你就是装得再若无其事,也是颜面尽失,从此在京中闺秀里头永难出头。
黛玉依旧从容自信的环视一周,那种女军人的眼神是一众闺秀从不曾见过的,虽然不过一个小小女孩子,其强大的气场里透着坚毅自信,即便如此不利的局面之下,也流露出一股让人不敢轻视的态度。
水澜从不曾在哪个女孩子脸上见过如此神情,何况林家女不过八岁出头。水澜越发确定了这个林家女不是原来的林黛玉,虽然容貌和前世一般无二,但此女多半是叫什么精怪上身了。
正在双方僵持的时候,承恩公府的侍女捧着花名签签筒过来了,走到钟楚身边小声道:“姑娘,奴婢
将花名签拿来了。”
钟楚揭过签筒,道:“好了,知道湘云你是才女,岂是人人能和你比的。就是正紧读书的公子,八岁年纪也未必能做好诗,林姑娘六岁开始打理中馈,想是耗费了不少精力,不擅诗词也是人之常情,抽花名签雅俗共赏,也没什么不好。”
钟涵嫣见双方僵持下去下不来台了,才开口劝道:“楚楚,林姑娘是客人,今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怎能强林姑娘玩什么?”又转身对黛玉歉然笑道:“林姑娘,楚楚虑事不周,你别怪她。”
说完,钟涵嫣又招手叫来一个丫鬟,吩咐道:“你带你先去荣恩堂问问夫人们是还在说话还是已经到了牡丹园,定要寻到尚书夫人才许回来。”那丫鬟应是,自去寻人。
钟涵嫣又转身对黛玉道:“林姑娘请坐下喝杯茶,等寻到了尚书夫人,我命人送姑娘过去。”
钟涵嫣不愧是今日负责招待娇客的姑娘,这番应对不可谓不得体了。既夸奖了湘云,又为黛玉不会作诗做出了解释,算是给了台阶下。当然,也不经意间的贬低了黛玉的才学,坐实了林家女没读书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