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两个刚说了真正的劲敌,便又有林如海的亲信来报,说是金陵也在闹缺盐了。
黛玉听了,淡淡的道:“天要亡甄应嘉啊,不但智慧比之别人差一步,连运道都不好。”然后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父亲公务繁忙,玉儿先下去了。”
林如海意味深长的看了黛玉一眼,点了点头道:“玉儿先去吧”。
正如黛玉所说,甄应嘉智慧不如苏州那边的运作人,运道也不好。既然今日金陵缺盐的事已经闹起来了,那么证明甄应嘉至少在苏州闹乱子的时候,就在策划此事了。
只不过苏州那边只早数日闹起来,确然将江南巡抚、苏州知府和林如海都被逼得手忙脚乱数日。金陵迟得几日,却林如海连任巡盐御史的圣旨到了,户部的盐引也发下来了。
那些个盐商就算为了得到林如海手上那些新增盐引份额,也林如海叫往东,没人敢往西。金陵的事一点儿没闹起来,毫无水花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百姓听说缺盐,到铺子一问,盐铺掌柜直接说,盐管够,且不会涨价。
其实林如海连任和朝廷批准增加盐引份额的消息传到甄应嘉处,只比传到扬州迟了一日。什么意思呢?就是若是金陵闹事若是早得几日,和苏州的时间差不多,林如海要平抑两地盐价,则会双线作战大大增加难度,说不定没那么容
易平安度过;若是再迟一日,甄应嘉得到朝廷同意增加盐引份额的确切信息后,就会悬崖勒马,根本不会指使人传谣闹事。
这便是黛玉说的甄应嘉智慧棋差一招,连运道都不好。就这么一日的时间差,丁点儿水花没闹起来,白白给日后的自己增加一条罪名。
金陵的事没闹起来,其他各地越发安生。江南局势,算是暂时稳住了。
借着这一喘息的机会,林如海父女两个一头扎进书房,对苏州民乱进行复盘。
若是黛玉救林佑头一次叫林如海震惊,那么经过这次平抑盐价的事,则黛玉的智慧叫林如海折服。经过这次之后,林如海在讨论官府和朝廷中事的时候,便不再将黛玉视作女儿,而将其视作谋士、智囊,进行平等的交流。
用后世的话说,林如海和对方围绕盐价打的这场战争,是一场古代的经济战争。黛玉曾在后世的书上看到过经济战案例的残酷,商人们后世叫资本家了,资本家为了利益,可以置万千百姓的身家性命于不顾,杀人不见血。
以前只是看书,黛玉便唏嘘不已。如今算是自己亲自参与了一回古代版经济战,黛玉更是有一种大战之后的虚脱之感。
若是这场盐价之战没有控制住,进而影响了接下来的春耕,何尝不是要以数以万计的人命为代价。而这残酷的古代版经济战,起因便是几个皇子的倾轧夺权。政治斗争
,向来都是如此的残酷,而裹挟在政局中的每个人,上至高官厚禄,下至贫民百姓,各有各的身不由己。
林如海看见爱女脸上出现了和年龄卜相宜的悲悯之色,等了一阵,才道:“那么玉儿以为,苏州这次盐价失控,是谁推动的?”至于金陵那场连水花都没有的闹剧,都没有父女两个复盘的价值。
黛玉取过两张纸,分给林如海一张,笑道:“若说有做此事动机的,有一明一暗二人,不若我和父亲分写出来,再交换答案。”
林如海见黛玉有了兴致,也从笔架上提笔沾了墨,挥毫写了几个字。
黛玉也提笔写了,父女两个交换了纸张,一眼扫过,面色均是一变。
林如海见黛玉写的‘陷长灭次’;黛玉见林如海写的‘污嫡灭次’。
父女两个想到了一处,二人又是相视一笑,黛玉将手上的纸张放入了炭盆;林如海却盯着黛玉写的那张纸出神了好一会子。
爱女才思敏捷,洞察朝堂大事不说,连一笔字都写得极有风骨,别说不似七岁女童所写,许多饱读诗书的学子若是天赋不够,就是几十年也未必能练出这一笔字。
黛玉见父亲盯着自己的字稿发愣,美目一转便回过味来。前世荣国府的日子不好过,尤其父亲过世的后三年,越发煎熬。除了偶尔和姐妹们一处玩耍,黛玉许多时候不是呆在房中看书,就是独自闭门练字,一手字倒写得有
极有功底了。
练字,其实练的也是一种心境,譬如张旭的狂草便是酒后豪迈恣意时候才能作,清醒时写,反而失其狂之神韵,故而张长史也被人称作张癫。而自己,前世在荣国府风刀霜剑严相逼,书法是一种可以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平复心境的方法。也许是前世心中的苦太多,要平复心境太难,所以一旦真的静下来,自己的一笔字倒是一日千里。
在后世,黛玉看过原著,原著上说自己眼泪少了那段时间,正是自己书法突飞猛进的时候。
今日黛玉满腹思量着朝中较量的大事,倒忘了隐藏自己的一笔好字。
林如海失神了一会子,也将黛玉的字投入了炭盆,道:“我与玉儿不谋而合。玉儿觉得,推动这件事的是谁?”
黛玉知道书房外头远远有人守着,倒不怕有人偷听,平静而缓慢的道:“铁网山围猎出那样的事,无非是为了争那继承大统的位子。虽然圣上为了某些原因不曾彻查,但是无论是谁,但凡有心大位的,对此事带来的深远影响不能不警惕。这便是大势,在大势面前,所有人都受裹挟,大到王公贵族,小到黎民百姓。
这次苏州先出了缺盐闹事的案子,接着便是金陵,苏州是江南巡抚衙门所在地,治下百姓相对富裕,苏州守备兵强马壮,就是苏州府的衙役配置,各级衙役也都是配足了的。其他地方尚可支撑,怎么苏州就闹
起来了呢。
江南巡抚和苏州知府这样的责任官员定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在苏州。因为此事小则关系他们升迁,大则关系阖族命运。所以,且不管这两位大人是哪一系的人,他们皆不愿此事发生在苏州。”
林如海听得津津有味,笑道:“但是此事却偏生发生在苏州。”
黛玉点了点头,道:“是啊,此事始发于苏州。虽然乍看之下,地方官员皆无动机,但是别忘了苏州还有一位专管钱谷之事的参政道大人。参政道与别个地方官不同,虽然苏州参政道的衙门设在苏州,但是管的是就近好几个州府的钱谷之事,且参政道直接对朝廷负责,地方治安并非其职权范围。
正月咱们家到姚巡抚家中吃酒,范参政道的女儿就故意寻我麻烦。铁网山的事,那么快范家能得到消息,可见范家参与朝中事极深。在铁网山失仪那个侍卫,是九皇子的心腹,同时,也是范太太的兄弟。
朝野都知道江南之争,明面上是父亲和甄应嘉之争,实则是太子殿下和二皇子之争。江南若真的出了事,受牵连责罚的,是两位皇子,于九皇子有益无害。铁网山九皇子的亲信侍卫虽然冲撞了圣上,但圣上究竟只是闪了腰,并无大碍。江南一乱,圣上必然将注意力投到江南大事上,九皇子那点子过错,也就盖过去了。
现在皇上决心要查私盐弊案,就是苏州、金陵
的事万一闹大了,世人或是疑心太子殿下对二皇子下重手;或是疑心二皇子鱼死网破,索性闹大了托称地方官府治理不当,将责任推给地方官。损害的都是两位皇子的名声,为一己之私置黎民百姓于不顾,九皇子立于不败之地。”
这便是之前父女两个纸上写的意思。将此事引导众人往太子打击二皇子身上想。若是皇上也信了这样的话,就算此次的事牵连不到太子,也难免让太宗皇帝觉得太子不够宽和,抓住机会便要治其他兄弟于死地。
林如海叹道:“若只是九皇子立于不败之地还好,此事最终只怕对太子殿下也是有害的。太宗皇帝子嗣众多,就算太子是嫡长,皇上作为父亲,也不会乐见太子容不下其他儿子们。若是太宗身边再有佞臣宠妃什么的吹吹风,以为此事是太子做的,必然影响太子在皇上心中的印象。
因一己之私挑起民乱,既无长兄之量,也无爱民之心。若是太子在皇上心中成为这样的人,日后只会更加艰难。这便是后宫无人替他说话的难处,我原以为小钟妃总是向着太子的,现在看来……”说到此处,林如海叹了一口气。
黛玉接着林如海的话头,道:“人皆有私心,小钟妃为九皇子谋算,原也情理之中。以前太子在朝中地位稳固,九皇子小,就算为了承恩公府的阖族利益,小钟妃应当是全力维护过太子的。但
是皇上在位日久,其他亲王的势力渐渐有了峥嵘,九皇子也一天天大了,其心志本事也有了一争之力。
姐姐的儿子当皇帝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当皇帝如何相比?小钟妃又不是圣人,见到此等机会,转而向着自己的儿子合乎情理。倒是太子殿下,我私下与父亲说一句不敬的话,若是太子殿下至今觉得承恩公府是可靠盟友,那是太子殿下自身的问题。今日父亲能助太子度过此劫,日后也难保太子不会再信错人。一国储君,不配保有天真;轻信他人更是大忌。”